“就这样？”
一个清脆的，响亮的声音响起。一个年轻女子的嗓子，声音很好听。但是，没有一点温度。
听到这个声音，在场的所有人都惊了一下。预备要离开的山贼，还有蔡员外一行人，都止住了脚步。
夏玉雪则一动不动地依旧坐在那里。低着头，阴沉的脸色。她听出了，那是谁。
也知道，接下来会发生什么。
“你们不会以为，这件事这么容易就能结束吧。”
“是谁，出来！”
矮子怒吼一声，这熟悉的声音，他当然明白来者是谁。但是，究竟在哪里，隐藏在哪里？
他伸手，抽出大刀。余下的山贼，也同样执着兵器，紧张地四处张望。
“如你所愿。”
树梢摇曳，树叶飞舞。
从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树上，从那一片茂密的树冠中。落下一个人影。
绿色的兜帽长袍，绿色的面罩，新叶的颜色，绿叶的颜色。所以，才能隐藏在树叶中那么久，都不被发觉。
蒙面的少女。从绿色长裙的一侧，抽出软剑。
“很抱歉，为了隐蔽，没能穿着白衣登场。”女子说话，“不过，也该记得我的声音吧。”
“就是阁下？”矮子对着她说，依旧是客气的话语，但是手中的刀却没有放下，“那么想请问，当时为何——”
“你就这么轻易放他们离开？”她完全没有理会对方，转身，看着夏玉雪，“起初，我还不相信小女生说的话。一直等着你出手，等着你杀了他们。但是，现在亲眼所见，你真令我失望。”
“……”无言。
娘的，本以为买田的事情已经稳了。没想到半路又杀出来这个疯婆娘。
矮子看着对面，对自己丝毫没有理会的女子。心里暗骂一声。昨天，就是这个女子搅黄了生意，现在，谈判已经结束，又来横插一杠，她到底想做什么？
昨天，回山寨的时候，去找光头问清楚情况。没想到那家伙跟见了鬼一样发癫，一句话也问不出来。只是不停念叨着“白衣人”“白衣人”的，跟疯了一样。
白衣人……
昨天，他还没把这件事想象的太过严重，关于这个女人的事情，也没有向头儿汇报。一来，自己办事不力，到时候还要挨上一顿骂。二来，他也不想去见头儿，还有那些怪里怪气的女人。那个奇怪的宅子，总让他感觉不舒服。所以，想着大事化小，自己就可以解决。
然而今天，他已经意识到，事情没那么简单了。可能要见血，他可不想那么做，见血的话，自己还是免不了遭一顿骂。可以的话，还是靠谈解决。
“请问阁下，关于昨天的误会——”
“闭嘴吧。”
曲秋茗打断他的话，手中软剑一扬，在日光照射下，闪烁着耀眼的寒光，“说再多都没用。你们以为，仅仅凭借一些废话，就可以让我信服吗？仅仅通过谈判，就可以解决我们之间的分歧？”
“再多的礼貌，再多的友好，都藏不住你们黑暗的内心。你们是山贼，是坏人，是只会伤害别人的人。再多的伪装，都无法掩盖这个事实。”面罩之下，她那双充满怒火的双眼，瞥向坐在一旁的夏玉雪，“所有的坏人，都该得到惩罚。”
“小姐，我们只是来谈判买卖土地的事情的。”
“那就谈啊。”
她一挥手，软剑挑衅一般的抖动，“只要你们答应我一件事情，今后，不管你们要干什么，我都不会再来干涉。”
“什么事情？”
“留下你们的命。”
这婆娘一步都不肯让。矮子心里想着，握紧手中的刀。难道就只有杀了她，今天这事才能了解？
可是，在这里动手，自己这群人，胜算有几分？他观察着，自己这一方，十五个同伙，手上都抄着家伙。对面，只有那女的一个人和一把剑。真动起手来的话，虽然女的武功很高，但十五人围攻一人，自己这边未必不能胜利。
可是，还有姓夏的。坐在那边纹丝不动，不知道是站在谁那一边的。矮子看着她，也许能够靠她来脱身。姓夏的不希望冲突加剧，自己可以利用这一点。
“夏小姐。”他喊道，“这件事，你觉得该怎么处理？”
“我？”
夏玉雪抬起头，看着他，纠结的目光让矮子觉得有机会，“我觉得……如果要打的话，不论结局如何，对我们来说，都不是一件好事。”
很好，看来还是有明事理的人。
“然而，这位女子并不是村里的人。她想做什么，我无权干涉。”
干。
“夏小姐，你要考虑一下，如果不采取一些措施的话，或许——”
“你们是不是都这样的，嗯？”
曲秋茗再次打断矮子的话，看着对面的一众山贼，说话的语气却没有刚才那样冰冷了，反而多了几分笑意，“手上明明握着刀，却要在这里吧啦吧啦的讲上半天。你们手中的刀，是不是只是做做样子的呀？”
“行吧，不想打，继续废话也挺没意思的。”她依旧笑着，转过身去，背对着一众山贼，准备离开，“还以为你们都是什么厉害角色，原来就是群软脚虾。嘴上说的厉害，真动起手来只怕连个小孩都打不过，真让人失望。太行山八百里群盗，也不过如此。”
她在出口术。矮子这样想，看了看两边的同伴，有些人已经按捺不住，一双双凶恶的眼神紧盯着那个背影，情况不太妙。
“不，也许你们一直都是这样的吧。”曲秋茗依旧在调侃，微风之中，绿色的长袍飘扬，“本来嘛，也就是一伙小贼而已，成不了什么气候。后来不知走了什么运，碰到个好领导，天天打骂，你们才有点上进心。现在人没了，你们就恢复原样了啊，跟原来一样怂，真是烂泥糊不上墙。”
那抹鲜艳的绿色，看起来是那么碍眼。
“废物，一群废物——”
“你个王八蛋！”
“胡子，别——”
矮子这一声喊，终究是晚了一步。那个大胡子，脸上缠着绷带，被切去鼻子，被挑衅，被羞辱，被触动回忆，终于爆发了。手中挥着大刀，率先冲上去。
“唰——”
曲秋茗一个转身，举起手中的软剑，回身刺过去。一剑戳穿了来者的喉咙。
“咳——咳”
胡子还未死去，不住地咳血。嘴里的血喷到她的绿衣上，形成星星点点的神色斑渍。曲秋茗将软剑抽出，一股鲜血喷涌着，溅在她的身上，她的面罩上，还有她的脸上。
尸体倒下，抽搐着，然后停止动弹。
“好啊，好啊。”她笑着，右手持着的软剑指着那群人，左手则随意地背在背后，一副轻松的模样，“下一个是谁？”
“一起上！”
另一个山贼大喊着，带头，领着四个人围上去。矮子现在，只能无力地看着他们擅自行动，自己现在已经完全无法掌控局势。
只能白白看着他们送死。
领头的人迎上去，挥砍大刀。被她灵巧躲过。
曲秋茗反击，手臂抬起，软剑齐平双眼，剑尖直指着对方的心口。
然后，伸直手臂，前刺。
刺入对方肋骨空隙，心脏所在的位置，然后，抽回。
同样的一式，同样的杀招，同样的，鲜血飞溅。
后面又上来两个人。她耳边听见风声，转身，又是一击突刺。
这一下，刺中其中一人手臂，大刀落地。另外一人却已经挥着刀，迎头劈下来。
曲秋茗轻轻一让，手腕挑动，软剑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，挡下那一击。她继续运动着手腕，剑顺应着刀的走势运动，带动刀锋偏离。她格挡下这一击。剑又划一个圆圈，深深刺入敌人的左眼。
抽出，此时，另一人早已忍不住手臂被刺穿的剧痛，踉跄着后退，早已失去战意。
剑尖划破他的喉咙。
剩下的两人左右夹攻。她迎着左边那人跑去，步伐轻盈，动作矫健，那人还未反应过来，曲秋茗就已揉身入怀，离他特别特别近，像是一个拥抱。近得，他几乎能够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。如茶一般清甜。
然而他嗅不到，因为他的胸膛已经被一剑捅穿，他早已死亡。
曲秋茗再次回抽软剑，迎上最后的那一人。
迈步，左手背在身后，右手剑身水平，剑尖向前，手腕扭动，旋转，刺入。
干净利落，一击致命。
“再来呀。”她笑着，望着剩下的人，“还有九个，是一个个来，还是一起上？”
处于靠前位置的四人，相互对视一眼，然后，冲上去。
又是一阵厮杀，又是变换交错的身影。又是四处飞溅的鲜血。
“还有五个，不继续了吗？”
矮子看着，她四周倒下的十具尸体，自己身边站着的剩下五人。看着对面，一言不发，低头沉思的夏玉雪，身后，一众蔡员外的家丁。
看着，女子一步步，朝自己走近，那一身绿衣绿袍，早已被血染成暗暗的棕色。
他感到双腿发软，后退。同伴，也在后退。
可是女子依旧步步紧逼。
死亡，摆脱不掉的死亡，朝着自己来了。
“杀——”“噗。”
“四个。”
“嚓——”“铛——”“唔……唔呃……”
“三个。”
“不，不要——”“戳——”
“两个。”
“救命啊！”“嚓——”
“一个。”
“等，等下。”
矮子一步步后退，回头，看到，自己的背后，只剩下一众家丁，簇拥着蔡员外和蔡小小。他们看着自己，看着，这唯一剩下的最后一个山贼，“蔡……蔡员外！”
没有人回应他。所有的家丁，手执着长棍，看着自己，没有后退，也当然没有前进一步。仿佛一道屏障，阻碍自己的道路。蔡员外看着自己的脸色阴沉，一双目光中，混杂着痛恨，恐惧和无奈。他在犹豫，在犹豫要不要帮忙。只要自己稍稍恳求，或者威胁，一定可以将他争取过来，一定可以为自己争取一道退路。
“我只杀山贼，不关其他人的事。”背后，那个冰冷的声音，“但要是谁放他走了，我会视其为共犯。”
那些家丁，突然靠得更近了，手中的棍棒，对着自己，包围着自己。他们的眼中，同样包含着恐惧。矮子意识到，此刻，不管自己说什么都没用了。
但他依旧转身，面对着已经走近自己的女子，希图做最后一搏。
“等一等，我……我们可以谈——”
“哧——”
结束了。
曲秋茗最后一次抽回软剑。矮子的尸体倒下。她回头，看着一路上，这一堆尸首，再回头，看着面前一众人惊惧的目光。那个小女生早已面色煞白，闭上双眼。她再看看自己，一身血污。
“呵，呵呵。真是一群废物。”
她笑了笑，那病态的笑声，令在场每一个依旧活着的人毛骨悚然，“这句话，呵，真是很管用的小伎俩。”
唯有一个人，依旧面不改色地坐着。夏玉雪终于结束沉思，抬起头，看着她。
“你给我添了很多麻烦。”
那声音，依旧平平稳稳，淡淡的，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。
“我？”曲秋茗转身，注视着她，一双眼中，愤怒的火焰依旧闪烁，“这些麻烦，是我造成的？这一切都是我的过错？”
“……不。”夏玉雪想了想，又摇了摇头，“我想也不是。但是，你确实给我带来了更多的麻烦，也给这个村子带来了更多的麻烦。”
“去怪那些坏人吧。”她回答，“是他们造成了这一切。我所做的，不过是惩奸锄恶，我不在乎这会对其他人造成什么影响，我更不在乎，这会对你造成什么影响。我的杀戮，还没有结束呢。”
听到这话，家丁们更加聚拢在一起，将手中的棍棒对着她，但是，每一个人的双手，都在颤抖。蔡员外更是紧紧搂着女儿，试图给予一点无力的保护。
“我不是指你们。”她瞥了一眼担惊受怕的群众，“你们可以走了。”
听到这话，这些人才松了口气，但家丁依旧护卫着蔡员外父女二人，一步步后退，准备赶紧离开这个是非地。
“但是，把契约留下。”她又开口，“蔡员外，请把你身上那份契约留下来。那块地，原本租给谁，依旧租给谁，不准提前解约。”
“……是。”
蔡员外颤颤巍巍地伸手取出地契，不仅仅是留下，更是直接撕成碎片。纸张随风而逝，再也找不到踪影，“本来……我就是被他们逼迫，才……”
“不必解释了。”
“那……告辞。”
“慢着。”她再次看向蔡员外，“你的女儿也留下。”
“什……什么？不！”他更紧地抱住蔡小小，“我不会留下我的女儿，就算你杀了我，我也不会那样做！”
“抱歉，我……你可能误会我的意思了。”
不知怎么的，她说话的语气缓和了很多，“我是说，请让令千金，继续住在村子里。继续到学堂习课学琴。像原来一样。我不会为难她的。”
“……”
“蔡员外，请放心。”夏玉雪又开口了，“你可以相信这名女子说的话。小蔡的安全，我会负责的。”
“先生……”
蔡小小听到她的话，一直紧闭的双眼，直到此时才睁开，但眼中的惊恐，却消除不去。即便如此，她依旧看向自己的父亲，说，“爹，我……我没事的。我认识这个女子，她不会伤害我的。我还是……想和先生在一起。”
“小小，你——”
“没关系的。”
她说着，挣脱父亲的怀抱，穿过家丁组成的屏障，无人阻拦。
她和曲秋茗擦肩而过，两人仅仅是相望了一眼。蔡小小感觉，对方的眼神中，似乎少了一份凶狠，多了一点温情。似乎，也仅仅是似乎。
她小心地绕开倒在地上的一路尸体。小心地避让血迹。不要去看那些已死之人，不要去闻空气中浓浓的血腥味。快步走过。
最终，回到夏玉雪的身边。
“爹，你看，我没事！”
“可是——”
“好了，各位，请回去吧。”曲秋茗做了个送人的手势，“什么也不必担心了，请回。”
蔡员外犹豫着，看看女子，再看看夏玉雪和自己的女儿。最终，还是上马，在家丁的簇拥下，离开，一步三回头。穿过青绿色的草地，渐渐远去，直到人影也消失在地平线后。
直到这时，曲秋茗才回头看着夏玉雪，开口。
“并不是很困难，不是吗？你只要杀上一两个人，问题自然可以得到解决。”
“也许吧。”夏玉雪回答，淡淡的语调。
“可你没有那么做。”
她摘下面罩，显出那张清秀，年轻的面庞，脸上溅了血，眼睛以下，一道明显的分割线，“你现在不肯杀人了。即便是该死的山贼。即便是用话语，用威胁，伤害别人，侵犯别人的利益的坏人，你都不愿意去杀，去反击，任凭他们横行霸道，伤害无辜的民众。”
“你为什么不再杀人了，夏玉雪？”
“只是，我曾经发过的一个誓愿。我的一点执着。”
“伪君子。”恨恨的声音，“我迟早会让你打破这个誓愿。你早晚会再杀人的。”
深夜，太行山间，山贼的大本营……呃，偏东三千米。
一间宅院。曾经周围竹林茂密，如今已全部消失，取而代之的是漆黑的枯树。
院子里，两个人。
“好啦，好啦，光头，到底什么事情啊？你知道，我们这正忙着呢。”
“白衣人，白衣人。我看到白衣人了！”
“哈，白衣人是谁啊？”
“那个杀手，穿白衣服的杀手呀，她又回来了，又来杀我们了！”
“老哥，冷静。你在发抖欸。看到矮子他们了吗，他们下山谈生意，到现在都没回来，你知道他们出什么事了吗？”
“矮子……胡子，还有那些人，他们一定是被白衣人杀了。白衣人一定是杀了他们。”
“这两句话一个意思吧。”
“她来杀我们了。上次，漏了我们两个，这次她回来，不仅要杀我们，还要杀了全山寨的人，我们死定了，快让大家逃命！”
“呃，嗯……是，同一个人吗？你看到她的脸了吗？”
“当然是同一个人了！怎么可能不是同一个人！我怎么可能忘记那一身白衣！你不相信我讲的话吗，是不是，是不是！”
“我去，讲话别用那么多感叹号好吗，听起来挺让人不爽的。那个，你有点紧张啊，要不要进去喝一杯，放松一下？”
“不，不！我要离开这里，我要走，不然，她早晚会过来的，会杀了我们所有人的，会杀得一个不留，白衣人！！！”
“喂，光头。大晚上跑慢点，别摔到山沟里了。”
其中一人，就这样叫喊着跑开了。留下另一人，莫名其妙地站在院子里。
“白衣人？”
他歪着头，食指抚摸着下巴，认真思考的模样。她那一头凌乱的短发，也随着夜晚的山风肆意摇曳，“嗯……白衣人又回来了，这可有丶意思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