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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59 章 第一百五十六章,牺牲者(1 / 1)

不知何时才睡去,也不知何时才醒来。

做了一个梦。

梦见,不知在何处,亦不知在何时,清晨,似乎是。

某处,一棵树下垂吊着一具尸体,脚边散落金币。某处,人们聚集着,穿着奇怪的服饰,跟随着一列队伍。

有一个人,步履蹒跚,衣着褴褛,浑身遍布伤痕,荆棘编织的头冠缠绕着头发,刺破他的额头。他走在队伍的最前列,向着荒野进发,身后的人催促着他,对他咒骂,亦有人不忍地别过目光,在头巾的掩盖下为他暗自垂泪。

那个行走的人,背负着巨大的,沉重的东西,两块厚实的木板一横一竖拼接而成的。那是他的刑具。

她见过那熟悉的形状。

那人跌倒了,又再次爬起,如是再三,他无法再背负木架,于是人们便叫住一个路过的陌生人代为负重。继续行走,荒郊野外,在炽热的阳光烘烤下,他们最终到达了一处土地,那土地有一个不祥的名字,那里就是刑场。

那人的衣服被剥下,被拈阄分取,刽子手将他钉在那沉重的木架上,有两颗铁钉穿过他的掌心,另一颗穿过双脚。

在他的身前,挂上了一块牌子,上面用三种不同的文字书写了同样的一句话,她一个字也不认识。

木架竖起,屹立于众人之上。另有两个木架接连竖起,一左一右,同样的,其上也绑缚着罪人。

此时已是正午。

人群围在他的身边,对他指指点点,对他叫骂,对他讥讽。他并不为所动,依旧低垂着头颅,忍受阳光的炙烤,忍受疼痛的折磨。

然后,原本应当晴朗的天空开始变得黑暗,太阳也黯淡无光。

就这样过去了约有两个时辰。

申时初,受刑的那人,终于开口,向着那一片黑暗的苍穹发问。

“以罗伊!以罗伊!拉马撒巴各大尼?”

她也听不懂他的话,那语言陌生又古老。

末了,最后是一声叫喊。

然后,那人死去了。

曲秋茗醒来的时候,阳光透过屋顶的缝隙照射,映出室内空气中的灰尘。她茫然地望着阳光,依据影子估算,现在大约是申时。

她睡了好久。

秋茗坐起身,天气炎热,毯子早就被踢到了脚边,皱巴巴地揉成一团。她身上的衣衫松松的,滑落至腰间,头发散乱地披在肩膀上,低垂在眼前,撩拨着脸颊,令她感到烦躁。她伸手拨开乱发,然后,低垂着头颅,揉着惺忪睡眼,一阵长眠,她竟然依旧觉得困倦。

睡了多久?

从昨夜至今,大约六七个时辰了。

再有两个时辰,太阳就落山了,又是被荒废的一天。

“唉——”

曲秋茗叹息着,将衣衫整理好,坐在地铺被褥间,手扶着额头,试图理清思绪。

方才的梦,现在依旧有记忆。

那是她曾经听过的一个故事,并且是最重要的一个故事,不知为何竟然梦见了。那故事讲述的是基督的受难。圣人遭到诋毁,被逮捕受审,被判处死刑。而他为了替犯有原罪的众生洗净罪恶,自愿成为牺牲,被钉立在十字木架之上。

那是巴托里·阿提拉曾经对她讲述过,那本经书中的故事。而那十字木架的刑具,如今已成为信仰的象征信物,信徒时时佩戴于身前。她见过不知有多少次了。

“阿提拉……”

曲秋茗想起伴侣,抬起头,轻声呼喊,“阿提拉,人呢?”

空荡荡的室内,并没有人回应。

又是这样。

“唉——”

她再次叹息一声,这一次却更加沉重,更加苦闷。昨夜的所见所思再次涌起,她扶着沉重的额头,不由得开始遐想,开始思考,这样的生活究竟要持续到什么时候,何时才是结局?结局又会是如何?这样的生活,还有持续的必要吗?

放弃似乎是一个更好的选择。

放弃复仇。

“复仇,天哪……”曲秋茗喃喃自语,闭上眼睛,沉浸于思绪之中,“我都为此付出了,牺牲了什么呀,阿提拉。”

依旧,没有人回应她。黑暗的小屋内空空荡荡,只有她一人在此。

她沉默了片刻,随后,带着哀伤,带着无奈与痛苦地,口中又念出另一个名字。

“……夏玉雪。”

“小蔡,回去啦。”

县城里,学塾的后院马厩中,夏玉雪将琴放到马车的后座上,对着跟在身后的女孩招呼。一天的课程结束,她该回村庄去了。坐蔡小小的车回去,一如既往。

然而,身后的人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踏上前座驾马。

“嗯?”

她转身,“怎么了?”

身后的女孩,蔡小小站在那里,表情不如以往那般开心。低着头,避开她的目光,双手在裤腿边不住地沿着缝边摩挲,似乎是有心事,又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不好说出口,就像每一个犯了错的学生在老师面前那样。

“先生,嗯……我今天不回村里去了。”

蔡小小迟疑着回答,双眼依旧躲闪着,“最近,呃,这学期的功课要结业了。上次的小考我没及格,我爹知道了比较生气,给我找了位家教先生补习。他还要时常监督呢,所以我就不能回村里了。至少,期末考试之前都没办法了。”

“这样啊,好吧。”

夏玉雪笑了笑,并未将此放在心上,回答,“也是,你在我的课上都能睡着,更别提其他课了。”

“我爹还说,如果期末也不及格的话,秋季就不让我去学塾了,专门请人在家学习。”蔡小小挠挠头发,继续说着,“所以,唉,这次我想必须得补习,争取期末考过,不然以后就上不了琴艺课了。”

“嗯。”

她依旧微笑着,“不过可别仅仅是为了上琴艺课才学习课程呀,小蔡。也不要仅仅为考试应付。学习应当是为了提升你自己的能力,丰富你自己的知识才是。”

“这些道理我懂的啦,先生。”

“那么就祝你考试顺利啦。”

夏玉雪说着,踏上马车前座,挽起缰绳,“我相信你可以的。”

“大概吧……”

蔡小小依旧低着头,注视着地面,却似乎并不是因为成绩太差而不好意思,或许,从一开始就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而局促。夏玉雪又重新走下马车,走到她的面前。

“怎么啦?”

自己刚才的回答或许太过敷衍了,或许,根本没有考虑到面前这女孩的心思,为此,她有几分歉意,“只不过是一次失利而已,小蔡,我真的相信,以你的能力,在家里补习些日子,你可以顺利考过期末考试的。”

“希望是这样,先生。”

蔡小小依旧不高兴,“可是,万一不及格的话,我以后不是就不能再继续上你的课,每天见到你了吗?”

所以这才是她的烦恼。

“怎么会?”

夏玉雪对着她说,伸手碰了碰她的胳膊,微笑,“哪怕最糟糕的情况如此。我每天都来城里,你也住在城里,只要想见,始终都还是有机会能见面的。就算不是最近,往后也总是可以的呀。”

“但是……但我真的很想在课堂上见到你,我想上你的琴艺课。”

“所以,你就要认真复习。”

她对这少女说着,弯下腰,看着女孩的眼睛说道,“那样,你才有机会继续学琴,继续看到我。功课是很重要的,小蔡。”

“……我会的。”

“那么,对自己有信心。”她又一次碰了碰女孩的胳膊,“只是一时分别也没什么事,不久还会再见。”

“嗯。”

蔡小小抬起头,看着她,虽然比先前开解了一些,但似乎还是在烦恼,“先生,我……”

“嗯?”

“我有些害怕。”

“害怕?”她问,“怕什么?”

“害怕……像上次那样。”回答,那双眼中带着哀伤,也带着恐惧,“上次,也是这样,也是和你分别,然后……很不好的事情就发生了。这次也会如此吗?这次,也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吗?”

夏玉雪知道女孩指的是什么。过去是始终铭记在心的。即便从未表现过,但伤痛始终是无法忘却。曾经发生的事情,以后依旧会再次发生,日光之下,并无新事。

对此,唯有叹息。

“唉……”

她叹息一声,再次抬起手臂,这一次,放在女孩的肩膀上,“不会的。我向你保证,小蔡,这一次不会再次发生那样不好的事情。”

“真的?”

蔡小小看着她,躲闪的目光,似乎并不相信老师的说辞。毕竟这说辞连她自己也不相信,“先生,你知道,我……我时常在怀疑,在回想。我怀疑你,也怀疑我自己。我们这样,假装之前那件事情从未发生过,试图在记忆中将其遗忘,试图维持原先的日常生活,原先的日常关系,这种做法是正确的吗?”

“……不。”夏玉雪想了想,最终还是给出了答复。

“那么,我该怎么办呢?”

她的纠结和矛盾,她向老师询问,期许能够得到开解,老师本该为她解决问题才是,“我不知道,我究竟是否该继续这样伪装,这样隐瞒下去了。这是不对的事情,但是我并不想做对的事情。现在的生活平平常常,我感觉很好。可是这或许本不是现实该有的模样,我们不能始终生活在伪装和谎言之中的。先生,对此我该怎么办呢?”

“我也不知道。”

她问错了人。夏玉雪心想,问自己这个始作俑者,又能够得到什么有用的答复,“我该建议你,去说出真相才是,对不对?老师应该教导学生,时刻说真话,做正确的事情的。”

“可我不想那样做呀……”

蔡小小低着头,喃喃自语,因矛盾的内心而感到思绪沉重。

“那么,就等待吧,像我一样。”

夏玉雪对着少女说,按在肩头上的手拍了拍,一种鼓励和安慰,“你要知道,小蔡,我也从未忘却过曾经发生的事情。你要知道,在我的日常背后,我也隐瞒了许多思考,许多情绪,我也在伪装,也在欺骗。只是,想在真相揭晓之前,在一切结束之前再多体验一会这种虚假的平凡。你也可以像我一样,不必主动做什么,只需要等待即可。”

“可……那不会是一个好的结局的。”

她望着她,眼中闪烁泪水,“我不想看到那种结局。”

“那是必然会发生的。”

夏玉雪伸出另一只手,搭在女孩的另一只肩膀上,又一次,最后一次拍一拍。除此之外,她也没有更多办法去做更多事情了,她不是一个称职的老师,她无法解答学生的问题,无法给予学生必要的支持与帮助,无法疏导学生内心的矛盾情绪。她所能做的,只有这一点无用的安定,仅此而已,没有更多。

双手离开肩头,她登上马车,带上斗笠,最后,也只能给予一点苍白的微笑,然后,面纱放下,“再见,小蔡。无论如何,好好复习呀。”

“嗯。”

女孩也只能回给她一个微笑,一个不太可靠的保证。

“驾——”

她抖起缰绳,催动马匹……

……然而那棕色的马驹却一动不动。

“先生,你看,一条也不想让你离开呀。”蔡小小指着马,对她说。

“是这样的吗?”

夏玉雪再次踏下马车,走到马的身边,伸手去触碰马的鬃毛,“为什么呢?”

马却在此时扭过脖子,不安地躲开她的触碰。她的手停在半空中,她愣在那里,因这明显的拒绝不知所措,但她心中明白这是何缘故。

“……你也不曾忘却呢。”

像是在对马说话,又像是在对蔡小小说,更像是,自己内心的独白。夏玉雪转过身,从后座上抱起琴,系到背上,“小蔡,一条就托你照顾了。以后就一直托你照顾,我已经不再是它的主人了。”

“怎么会?”蔡小小走到马的身边,拍打着马的脖子,对它埋怨着,“喂,别闹脾气呀!”

“这不是它的错,小蔡。”

夏玉雪站在一边,说道,“是我的错。我不再有资格去做它的主人,它的朋友了。它也记得过去的事情,它始终都记得。”

“……”

蔡小小沉默着,方才的拍打,也转变为抚摸。她的手拂过鬃毛,这一次,马很乖巧地没有躲开。

“我有对你说起过它的来历吗?”背后,发问的声音。

“嗯。”

回答,“你说过,一条本是你的一位朋友拥有的,后来交给了你。”

“现在交给你了。”背后的声音,渐渐远去,“你会好好照顾它的,对吧?不会像我那样对待它。我得走了,我自己找一辆车回去吧。”

“先生……”

蔡小小转身,发现夏玉雪已走到了院门外。她跑过去,对着那背影问道,“我还会再见到你吗?如果,如果我期末考试及格了,到了秋季,我可以来学塾,继续住在村子里,继续上琴艺课的话。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吗?”

一定会的,一定会再见面的。

“等待吧,小蔡。”

那背影不再停步,就这样消失在来往的人群中。

蔡小小怅然若失,眼泪终于落下,划过面颊,她又很快抹去。她转身,走到马驹的身边,终究还是忍不住靠在马的背上,头埋在双臂之间,默默地哭泣着。马儿也一直都乖巧地站立在那里,未曾移动过,安静地陪伴着她。

这已是属于她的马了。

从后院门口,行过一个人,驻足看着这情景,蔡小小并未注意,马虽然注意到,但也无法开口,无法做出任何举动。于是那人便在院门口站立了一会。然后,什么也没说,转身再次离开,沿夏玉雪方才行往的方向而去。

那个人是吴九。

夏玉雪

杀手

琴师

白衣人

平时伪装,身着花衣,假名夏九儿

曾在窦王岭大战山东河北群侠

曾到访过本地,在夜间潜入阁子院未果

曾于新安县杀死一名梅姓过客,通缉令发布又火速撤回

曾于天津……伪装被揭穿,击杀捕快若干

亦曾到访京城,不知何故

然后,再次返回这里,以假名隐匿踪迹,化身为一名琴艺先生

直到,上个月,再次出击

如今

如今,有了推理,有了物证,有了行踪认证,甚至也有了那张被撤回的通缉令作为证据,一切吻合,一切都是事实

只是缺少人证

人证……

是否该去那样做?

是否,该去找她……

决定,决定

犯罪者应当被缉拿归案,正义应当得到伸张,可是,是否该因此让她出面?让她受连带调查,让她再次受到伤害,让她做出牺牲?

若去询问,必定可得支持答复

可是否该去询问?

是否该去要求她做出牺牲?是否该牺牲她?

决定,决定

白衣,斗笠,面纱,七弦琴,犯罪者

决定

人证

决定

牺牲

……

吴九思考着,矛盾着,一遍又一遍地预想,假设,试图构建一个最为合理,最为稳妥的方案,他一遍又一遍地思考着

然后,他做出了决定。

曲秋茗。

秋茗。

我该给她留张字条才是。

巴托里·阿提拉一边用铁丝撬锁,一边心想。围墙大门的锁很容易撬开,但是内里宅屋的门锁却是未曾见过的样式,简单的两根铁丝,似乎并不能胜任。

他本以为今天很快就可以回去的,本以为下午来访,顺利地得知自己想要了解的事情之后便可离开。然而过了约两个小时——一个时辰,面前的依旧只有紧闭的门扉,此时夕阳西沉,若继续停留,秋茗大概已经醒来,大概已经开始着急了。他不愿再让秋茗担忧,因而也不愿再继续等候,于是便决定冒险私自闯入宅府。

外观上来看,这只是一栋普通的建筑,山间的一处住宅,或许豪华了一些,然而依旧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。这里曾经是太行山匪首的私人住所,如今却已被占据。他回想起曾经第一次来到此处时,匆匆一瞥见过毒蛇在此。他很好奇,叶青竹那样的恶人,怎会同意将宅邸交给他人经营成一座无人问津的酒馆。

铁丝依旧徒劳地在锁孔中旋转着,扭动着,不时能够听见锁扣拨动的声响,指尖能够感受到弹簧的压力,然而锁依旧没有打开,门也依旧紧闭。

阿提拉感到汗珠从额头渗出,他有些焦躁,却依旧耐心地摆弄着锁具。臂铠的指套解开,他感到左臂的伤口处一阵阵酸痛。他想直接破门而入,又担心那样会留下痕迹,引起不必要的麻烦。他不想在此惹麻烦,不想招惹那个女人。至少现在不行。

他继续,牙齿咬着嘴唇,忍耐着,仔细地拨弄铁丝。

心里甚至开始暗自祈祷。

“神啊,助我一臂之力,将这枷锁去除……”

大概不会有什么用。

“咔哒——”

门开了。

嗯,好吧。

阿提拉推开门,走入室内。

空空荡荡,一如他昨夜前来时的模样,然而少了灯光的点缀,显得更加苍凉破败。夕阳的光辉透过窗户纸照射,室内的灰尘飘荡。

他行走在其间,脚踏着青石地砖。审视着。

墙边储存酒的长长的柜台,台面落满积灰。架子上的酒瓶同样如此。

空空的桌子,空空的椅子,空空的舞台。一切都显得那么陈旧,伸手,拂起厚厚的积灰,似乎这里已荒废了很久,已很久没有人来过了。

然而那是不可能的,昨夜,他曾经来过。

站在这宅子内,阿提拉感觉,昨夜似乎已经是久远的过去了。

然而,有证据。在其中一张桌子上,还摆放着玻璃制的酒杯,那是他曾经坐着的位置。

酒杯空空的。他拿起一个检查,在杯底还残存着一层余酒,然而也已经干涸,凝固为一层浅褐色的污渍。据判断,已有十来日未曾清洁过了。

然而他昨夜还曾饮过杯中的酒。

阿提拉感觉,这屋内的时间流逝,似乎不同于外界。

室内没有什么值得再继续看的了。他继续向内里走去,实际上也没什么内里,整个一层的内壁都打穿了,构造了偌大的一间厅堂。只在最里面的走廊边有几间小隔间,他打开门,发现门的内侧按了插销,里面也没什么可看的东西。走廊尽头是一个蓄水池,水池也落满了灰,水池前有一面镜子,他站在镜子前,看到镜子里一张略带憔悴的容貌。

他再次退回大厅,发现角落里的楼梯通向二楼,于是便上楼去。

楼上似乎是摆放杂物的地方,堆得乱七八糟,桌椅,假造的花草树丛和动物模型,以及不知是何的装饰,似乎是节日才会布置起来的东西。若说有何异常的话,就是那些装饰预示的节日,一部分是明国当地节日,另一部分却是他所熟悉的。

一棵矮小的冬青树挂着彩带,那是日耳曼人庆祝圣诞节的物品。南瓜上雕刻了鬼脸,那是不列颠岛国的凯尔特异教徒在万圣节前夜所做的崇拜,只不过他们用的是芜菁。虽然南瓜也不是本地产物,但他相信屋主自有途径获得这种新大陆的舶来品,就像获得那些玻璃杯,那面镜子,那些烟草,还有那些酒一样。

各色的面具是意大利狂欢节传统,粉色的爱心是圣瓦伦丁节的标志。至于那一只巨大的烤鸡模型预示何种节日,他没有任何头绪。

见到这些物品令他感到奇怪,但是,从这些物品中,也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。阿提拉决定转身下楼。

“啪啪——”

一个黑影从他身边一闪而过,引起他的警觉,令他停下脚步。仔细一看,原来不过是另一个装饰而已,落在他的脚边。阿提拉拾起来,发现原来是一只细线拴着的蝙蝠造型玩偶,一对翅膀是可以活动的,不住扑闪着。蝙蝠的脸上被画上了一张人脸表情,咧着红色的嘴大笑着,两颗雪白的尖牙尤为显眼。他觉得这玩偶有些恐怖。

从何而来?

他抬头,望向楼顶,发现原来是悬吊在梁上,随随便便纠缠在一起的众多蝙蝠玩偶中的一个而已。他更加仔细地检查梁间,却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踪迹。

阿提拉再次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这只蝙蝠,越看越觉得那阴森的笑容,那血盆大口,还有那一对尖牙令他感到不适。他将玩偶丢在一边,不再理会,转身下楼。

阁楼上也没有任何人。

这里一个人也没有。阿提拉回到大厅,环顾四周,心里想着。此时,屋外夕阳已渐渐落下,天边已出现晚霞,她的影子在这室内越拖越长。或许该离开了。

不,他还遗漏了某个地方。

巴托里·阿提拉心想。

遗漏了什么。

这里是酒馆,酒馆应该有什么设施?

储存酒的地方。吧台不过是用于展示的,这里一定还有专门用于储酒的房间。

在哪里?

他环顾四周,不可能在屋外,他在屋外没看见其他建筑,那房间入口就在室内。

在哪里?

他想了想,走到吧台后面,发现一处地砖不同别处,是木板,带着拉环。

地窖,地窖里是储酒室。

他伸手拽住拉环,没用什么劲便将木板掀起,眼前是一道通向黑暗的长长的阶梯,空气中顿时弥漫起刺鼻的酒精味。

熟悉的酒精味。

巴托里·阿提拉想了想,并未立刻走下去,在台子上拿起一盏未烧尽的蜡烛,用火折子点着后,升入其中晃了晃,火没有熄灭,只是变得稍稍明亮了些,酒精还未浓到令人窒息的程度,也未浓到遇火即燃的程度,他这才放心沿着阶梯,走下地窖,走入一片黑暗。他的一只手擎着烛台,另一只手则放在腰间的剑柄上。

一步,一步,走下去。

地窖很宽敞,很潮湿,空气中浓浓的酒精味。借着烛火,他看到面前堆放着成排的,大大小小的木桶,许许多多,整齐地堆叠在一起。明国的酒馆,多数使用陶罐封存,没有用橡木桶储酒陈酿的,只有西方会那样做,当然,阿提拉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。

角落里有一个架子,上面摆放了一箱酸橙,一箱柠檬,一罐盐,几罐糖浆,还有各种各样的香料……这些物品虽说是明国土产,但寻常也难以见到,不知为何会在此堆积。架子上另有几瓶密封起来的容器,贴上的标识,同样也是酸橙,柠檬之类的。他猜测,这些是自酿的果酒。

较近的一些木桶上,标注了啤酒的字样,数量很多,桶边还装置了龙头用以取酒。他拧开其中一个龙头,伸手接了一点尝一尝,正是昨夜所饮的滋味。

继续向里走去,木桶的标识更换,增加了很多种类,然而相应的,每一种的酒桶数量也减少了。白兰地,那是他熟悉的,法兰西的特产。明国也有种植葡萄,所以酿造白兰地也并非不可能,但这山间不可能会有,或许这些酒是从其他地方搬运而来的吧。

标注了白兰地的木桶有十数个,然而多数都已空了,唯有一桶还是满的。

她昨夜刚喝了半瓶。阿提拉心想。

同样也有十数个木桶,上面标注的是伏特加,那是俄语中“水”的意思,阿提拉推断,这其中所存放的是俄罗斯所产的粮酒。大麦等谷物在明国亦有存在,这酒或许和白兰地一样,也是本地酿造的,更兼此地毗邻村庄,田地中多有种植大麦,小麦,可酿啤酒,自然也可酿造俄国粮酒。

……他好像联想到了什么,但是那念头只存在了一瞬间便消散了。

标注伏特加的木桶上也安装了龙头,阿提拉同样也接了些,然而尝了一点便立刻吐掉。他该想到的,酒尚未经过兑水稀释,浓度很高,即便只是短暂接触,他也开始感觉舌尖发麻,继而传来尖锐的疼痛。

他伸直另一只手臂,让烛台离酒桶远远的。

继续向里走,他开始读不懂那些标识了。标注朗姆酒的酒桶同样也有十数个,但是威士忌的酒桶并不是很多,金酒,龙舌兰则更加少。

地窖虽然很大,但不久,也走到了尽头。阿提拉见过了所有这些物品,这些酒,但是他心中的疑惑非但没有减轻,反而更加如同阴云遮蔽思绪。

他依旧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,这里只有酒。

阿提拉转身,来路尽头,从入口传来的光线渐渐变得黯淡,天快黑了,他不想停留在这阴森的地窖之中,不想独自一人,继续忍受酒精的熏染。

他沿原路返回,踏上阶梯离开地窖,也离开了酒精气味的包围,厅堂的室内与之对比显得格外清新,令他的头脑也清醒了很多。

但舌尖上的刺痛,依旧存在。

天色已渐渐黯淡,他在地窖的那段时间里,夕阳已经完全沉下,晚霞映得室内一片惨淡的红色。阿提拉向着门口走去,不想再在这空无一人,谜团重重的宅屋内停留更多时间。

吹灭蜡烛,走出去,关上门,拿起挂锁,照原样锁好,不留痕迹。

“你来早了吧?”

背后,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。自然很熟悉,昨夜才刚刚听过的。

阿提拉转身,面对来者,却并不是他所想的那人。

“来早啦。”

果冥玲站在围墙的大门入口,穿着一件遮蔽上身,绣着异域花纹的斗篷,悠悠地说道,却不曾正眼看他,只是沿着墙壁慢慢走到角落,也不管院子里的地脏不脏,就随便地坐下,“酒馆晚上才营业呢,白天是没有人的。”

现在天还未完全黑去,并不能算白天,但也不算是夜晚。

黄昏。

周边的树林中,飞出几只蝙蝠,黑色的身影盘旋在血红色的晚霞中。

阿提拉向着她走去。

“你也来得比其他人早啊,黄蜂。”

“嗯哼,趁着她还没来,先在这休息一下,充会电。”

果冥玲背靠着墙,对自己这位不速之客毫无戒备,那空洞的双眼积淤着阴霾,涣散无神,从斗篷下不知哪一处口袋里摸出一个不知包裹着什么的卷起的纸卷,“等她来了,我就不能待在这了,她不允许……有火吗?”

“给。”

他递给她火折子。她接过,动作娴熟地点起纸卷,深深地吸了一口,呼吸,难闻的气味伴随着烟雾在四周弥漫开来。阿提拉觉得自己有些疏于防备,面前的人是黄蜂,这烟可以是有毒的,“嗯,打火机还你。”

“你留着吧。”

“谢啦,嘿,我……抱歉哈,我们认识的,对吧?”

“你昨天晚上才见过我。”

阿提拉有些厌恶她,后退几步。

“是吗,我不记得了,感觉像十天半月前的事了……呃。”果冥玲却没注意到他的举动,又从斗篷下取出另一支纸卷,“你要吗?”

“不。”

“对,对。我不该给你这个。”收回,她望着一边,口中继续说着话,冒着烟,注意力并不在他身上,“这是有毒的,是不好的。你没试过,我不能让你尝试。”

“如果不好,你为什么还要做?”

阿提拉问。

“唔……戒不掉。”果冥玲笑了笑,笑容却很无力,“我们都有瘾,都戒不掉。明知道不好也戒不掉,因为太有吸引力了。烟,酒,毒,赌博,暴力,血腥,恐惧……爱情,都在吸引我们,都是戒不掉的。”

又在说听不懂的话了。阿提拉心里想着,感到烦躁,想要远离面前的人,但最终还是停留在原地,总不能一无所获。

“黄蜂,我有些问题想问你。”

他问,“关于琴师夏玉雪,你知道些什么?”

“她会弹琴。”

“……”暗自握紧拳头,“还有别的吗?”

“嗯,让我想想……”她伸手揉揉额角,又吸一口烟,“没了。我和她不是很熟,我只参加过那一次在京城针对她的行动而已,并且连她的面都没见到过。你去问夏兰吧,她们互相认识,虽然关系不太好。”

“蛛网已经死了。”

在烦躁的情绪下,这句话脱口而出,而后,阿提拉才意识到不该对面前人说这样的事情,“……抱歉。”

“……”

果冥玲看着她,依旧是茫然的表情,“我确实无法提供更多信息了。”

“那么,关于那个女人呢?”他又问。

“哪个女人?”她警惕地盯了他一眼,“我可不认识什么来路不明的女人,我是夏兰的女朋友。我是属于夏兰一个人的,我忠于爱情。”

“……那个黑衣女人。”

这实在是完全没有来由的警惕,在这里和这种神志不清的白痴闲扯实在是浪费时间。阿提拉深吸一口气,平复内心,克制想对着那张欠揍的脸上糊一拳的冲动,他并不想那样做,他刚才已经说错了话,“那个姓苏的女人,夏玉雪的上级。现在和你们这些人一起待在这家酒馆里的那个女人,我们昨夜才见过面的。就是那个不允许你在这里……不管在做什么事情的那个女人。”

“哦,你说的是她。”

果冥玲好像终于清醒了几分,“对,我想起来了,我的确见过你,你当时打了我。”

“……对不起,我昨天有些……烦躁。”

“没事。”

她指间的烟卷即将燃烧殆尽,她将它丢在脚边,踩灭,神智似乎清醒了一些,“那么,她,你想知道关于她的事情?”

“是的。”

“好吧,嗯。什么方面的事情?”

“所有你知道的。”

阿提拉终于从这迷雾中看到一丝曙光,他弯下腰,靠近果冥玲,准备仔细地听对方叙述,“从你最开始见到她说起吧。你说过那次京城的行动,那是两年前的事情了,行动之后,你们这些人就都失踪了。从那开始说起。”

“好吧。嗯……当时我没去。夏兰让我不要去的,她说那里太危险,所以那天晚上我自己在客栈睡着了,夏兰保证会回来的。但是自从第二天醒来之后,我就一直在客栈里等她,也没等到她回来。后来,组织里来了人传话,说那些去的人都失踪了,都死了,我并不相信,我依旧在等待夏兰回来,就这样,等了很久很久,我始终相信夏兰会回来的……”

长长的叙述,然而却和他需要知道的事情毫无联系。即便如此,不知为何,阿提拉却并没有再像先前那样打断她的话,反而认真地听着,听果冥玲喋喋不休地讲述失去爱人的故事。或许是等待着那些真正有用的信息,又或许,是某种感同身受的共鸣。

总之,他耐心地听着。

“然后有一天,她来了……”

巴托里·阿提拉弯下腰,蹲在她的面前,认真地倾听她的叙述。天边的晚霞,渐渐黯淡,血红色也渐渐褪去,越来越多的蝙蝠出没,在空中盘旋着。

没有人注意到,在夜色的掩护下,远处的高树林中,一个人攀附在枝丫间,双手擎着一柄长长的武器,对准了那墙角交谈的两个人。她的一只手,手指不住地,有节奏地击打着武器的金属外壳,发出一下下轻微的响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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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嗯哼,在聊我呢?完毕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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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没关系啦,我不介意。完毕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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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还有什么需要汇报的?完毕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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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啊?确定?完毕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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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唉,我都告诉过她不行了,怎么又不听,害我呢。是什么,可乐?完毕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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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行吧……不对,也不行。完毕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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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当然不一样啦,我的是烟草,她的可不是……完毕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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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不,两者有区别——你别管了,我们使用这种交流方式可不是为了闲聊的,有事说事。完毕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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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还是先观察一会吧。完毕)

.-.../..-/.--.......

(好,十一点下班,进来喝杯酒,在那之前继续监视,有情况随时汇报。完毕,通话结束)

他并不相信自己听到的。

“这样的事情真的会有发生吗?”他问。

“你不相信吗?”

果冥玲回答,望着他,“觉得这太过奇幻,太过不可思议,太过超现实?无法理解,无法接受,无法相信?”

“这……”这对话似曾相识,“我不能理解。”

“可你以前也没听说过快速移动,伤口迅速愈合,读心,化身缥缈无物这些事,对不对?以前也不曾见过,凭借鲜血的输送,便可传递异能,便可令他人,甚至动物具备同样的能力,可以治愈重伤和残疾,对不对?如今还不是都见识到了?”

她说着,又伸手在斗篷下翻找起来,“这个世界上本来就存在很多很多,更多更多我们亲眼所见,又无法理解的事情。和它们比起来,你曾见过的那些奇迹,都只不过是平常事情而已。比如,你见过蓝色小人转圈圈跳舞吗?”

“……什么?”

“我就见过。”果冥玲找到了一个油纸包,“说了那么多,感觉都有一些饿了,我得吃些蘑菇。你要吗?”

她又恢复到原先那种疯疯癫癫的状态。

“不。你说过,你不该给我这些的。”

“对哦……总是忘记。”

阿提拉望着她,心里感觉不是滋味。厌恶自然是有的,这颓废的模样,沉溺于迷乱中堕落的人,胡言乱语只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,现在黄昏将近,他仍然无法回去。

然而在厌恶之外,也有一种感同身受的共情。面前的人,是一个失去过挚爱,因而沉沦的不幸者。他不得不为此而产生同情与怜悯之心。因而,也就一直忍耐着,一直耐心地听她时而清晰,时而混乱的讲述。

因为他能够感受,能够共情。

然而,终究这耐心也是有限的。终究,他也该离开了。秋茗一定已经醒了,一定在着急地等待自己回去,他不想在此处再耽搁更多时间。

荒废的一天。

他站起身,低头俯视坐在面前的果冥玲,后者自顾自地嚼着蘑菇干。

“我得走了。”

“走了?”

她抬头看他,神色涣散,目光空洞,“嗯……好吧,我还以为您今天是来找她的。”

“不了,已经很晚了,下次吧。”

“嗯,下次见。”

“那个……”

他转身,又想到了什么,又回过头对着她说,“我……我得再次为我昨天晚上的行为向你道歉。我当时有些不清醒。你对我说的话,让我有些失去控制,因为——”

“没关系。”

她打断他的话,因口中塞满蘑菇干口齿不清,“我们都会有失控的时候,这很正常。我曾经也有过失控,差点把自己毒死。催吐了十多次才救回来。那次就是在吃蘑菇的时候,另外还有一次,我采了些虞美人打算炼药,结果烟气太重……”

原本打算吐露的心声,再次被压抑住。

他第二次转身离开。他真的不想再听下去了。

“哦,她来了!”

再次回头。

所见的,依旧只有蜷缩在墙角的人。油纸包掉落在地上,干瘪的蘑菇洒落一地。果冥玲双手抱着头,不明所以地叫喊着。

“你听见了吗,听见她说话的声音了吗?”

她对阿提拉说,眼神已经病态到了极致,“就像我刚才对你讲述的那样,这令人讨厌的副作用,这令人讨厌的声音。她在对我们说话,我们可以听见她,和她交流。因为我们的血管中流淌着她的血,我们的存在就是她的映射。你听见她说话了吗?她在强迫我,在试图控制我,她让我不要再吃那些蘑菇,也不要再讲那些剂量失控的话了。你能听见吗?”

阿提拉不能。周遭除了她的叫嚷外,并无其他声音,偶尔几只蝙蝠鸣叫而已。他真的很怜悯这个可怜的女子,因为伤痛,已疯癫至如此地步。当然,他对这一切都无能为力,这本就不是他该关心的事情。所以他继续迈步走开,一只脚已经迈过门槛。

“啊啊啊,我不要被你控制!”

果冥玲依旧在他的身后自言自语,“我不要戒除,我不管那些东西对我有害或不有害,也不管那些东西对你合法或不合法。我需要它们,生理上需要,心理上更加需要。我需要它们来让我麻醉,需要它们让我昏沉,让我远离现实,我不要听你的,不要戒除!我更加不要面对现实,面对没有夏兰的现实,面对永远失去爱人的现实!我不想再清醒了,再难受再痛苦了,你为什么连这一点慰藉都不允许我拥有!我愿意牺牲一切,只希望能再见到永远失去的爱人。”

第三次驻足。

“一切……身体,健康,理智,心灵,一切,我只希望能再见到夏兰……”

背后,声音越来越微弱,“……我愿意牺牲。”

斗篷下的一阵摸索。

“黄蜂……果冥玲,我可以理解你的感受。”

阿提拉并未转身,站在那里,一只脚在门外,一只脚在门内。他对着外界逐渐黯淡的群山,飞舞的蝙蝠自语,也对着身后的人说道,“今天见到你,说实话,我很失望。因为从你这里听到的。只有一些关于血,关于药品,关于控制,关于脑海中声音的胡言乱语。我无法确信,你的谵妄状态是受那女人的影响,还是你对自己的摧残,亦或两者皆有。我并不能够从你这里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。然而,得到了一些别的。你让我想起了自己的经历,让我想起了我的过去。”

“……”沉默。

“昨夜,我愤怒地攻击你,因为你对我的猜测是完全正确的。我的确失去了我的爱人。”他继续说着,说给自己听,他需要说出来,“你大概已经从女人那听到了这个故事。但我当时只说了一半。后一半故事,我愿意现在对你说完。”

“……她从没对我说过,我不知道,你在说什么呢。”口齿含糊地答复,“我现在需要注射一下。”

“不知道,好吧。”

他轻轻地笑着,似乎没听见对方的后半句,“那就当我在胡言乱语吧。我听了你那么多废话,你也该听我说几句,那才叫公平。”

“……”

又是一阵沉默。

山间风声呼啸,吹起他的长发,夜色将至。

“自从城堡一别后,我,和我的爱人,我们各自回归各自的生活,然而依旧还保有联系。当时,在我们那个国家,对异端的审判愈演愈烈,而她始终不肯放弃她的那些书籍。所以,某一天,我记得那是在我最后一次结婚之前,我和她见了最后一面。”

“那一次见面,我擅自做主,终于将那些书烧掉了。因为我已不再有能力陪在她的身边,所以最后,只得用这样的方式,进行保护。我当时认为自己那样做是正确的,即便迫不得已,即便是暴行,但至少,目的是正确的。我甚至奢望,以后有朝一日,她会再原谅我。”

“然而,那天从未到来过。。”

他拨开几绺被风吹得遮挡住视线的发丝,继续说,“我远嫁外地,信息闭塞,很久都不再听到她的消息了。直到大约是两年后,距今二十一年前吧,1540年。”

“我读到了一则来自故乡,发往各省的公告。”

巴托里·阿提拉定一定神,闭上眼睛,再睁开,似是坚定决心般的,终于继续说下去,“公告上说,在当地,裁判所以火刑处决了两名违背教义,保持不正当关系的女性。其中一位是茨冈女子……我并不曾记得她的名字,我甚至怀疑当时的公告是否有心去提及一个异族人的名字。另一位,则是本地修道院的修女……是她,玛樊丽。”

火。

他仿佛又闻到刺鼻的烟火气息。

一声叹息。

“所以就这样,结束了。”

他的声音低沉,无奈之中,又蕴含着失意,落寞,“再无机会相见,无机会得到那本就缥缈的原谅。我和她的那些过往,最终甚至留不下些许痕迹,我甚至不是那个和她一同受审,一同赴死的人。她的死亡,与我甚至没有一点关系……我甚至在嫉妒那位不知名的茨冈女子,这是非常不好的想法,但我却控制不住。这整件事中,唯一的些许安慰,或许就是,她们在被烧化前已受过绞刑,不必再忍受更多痛苦吧。”

燃烧的痛苦。

火。

“我记得当时自己的状态。那很长的一段时间,沉浸在酒精之中,试图麻醉,试图逃避,或许就像你现在这样,拒绝接受现实,宁愿在麻醉之中幻想美好。不知该去向何处,只觉得这世间没有她的存在,自己的生活,自己的人生也不再重要。故土留给我的只有伤念,我最终选择了离开祖国。四处流浪,像个已死却又不得安息的犹太人那样,行走世间。”

“我向东,一路走去。”

回顾,一路来的经历,“向东,□□统治的土耳其帝国幅员辽阔。南下,十字军始终未能收回的圣城已建起了林林总总的寺庙神堂,亚伯拉罕的神在这里被一分为三,各占处所,不再是独一无二的存在。继续向东则是神恩未泽,偶像崇拜之地。我在繁华的波斯,见识祆教徒对火礼拜,在莫卧儿统治下的印度,同佛教徒一起苦修……最终,来到这个国家。”

“二十年过去了,我时刻铭记自己的教义,始终这世上有且唯有一位神明,神恩泽被万物,始终与我同在。但我还是觉得,神离我越来越远,我也离神越来越远。我们之间的连接,唯有如今佩于身前的十字架了。我和她的连接,同样也只有这十字架了。”

“可是我想,我始终也不曾忘记过她。”

阿提拉从身前取出十字架,握住,轻轻地放到唇边,“我始终也不曾摆脱过她的阴影。记忆深埋于心,却从未消散,过去也从未过去。你知道,我在这里认识了木野狐,还有影渠,泼墨……可是我始终不曾摆脱过去,不曾忘却玛樊丽。如今回想,我是不是,只是在延续那最初的一段,已不可能的恋爱呢?我所爱的,是不是只是一道过去的阴影,一个永远失去的爱人?”

“会否,直到如今也还是这般……”

他想起,在那林中木屋,还有人等候自己回去,“我是不是一直在欺骗自己呢?是不是和你一样,为一个虚幻的身影,在牺牲我现实的一切呢?”

“……”

问题,却没有回答。

“果冥玲,听了那么多,你不打算回答我一些什么吗?”

他最后一次转身,迈过门槛的脚再次收回,望向蹲伏墙角的人,希图从一个同样,甚至更加无助的人那里得到答案,“我是否,在牺牲一段现实的爱,去追求不现实的爱?是否,在牺牲——”

停顿。

沉默。

果冥玲没有回答她,依旧靠着墙壁,坐在墙角下。她的面前有一盏蜡烛,垂着长长的烛泪,一把底面被熏得漆黑的瓷勺掉落在膝边,融化的液体渗入土壤,青烟缕缕仍未完全消散,散发难闻的气味。

果冥玲的一只手臂伸出斗篷外,袖子高高捋起,上臂紧紧地绑缚一根缀满串珠的丝线。她的胳膊上,那一道道如同蛛网的血脉纹路间,在一处蛛网的中央位置,刺入了一根带尖刺的玻璃管。

果冥玲的双目无神,歪着脑袋,头发披散着,额前的两绺发丝随风飘拂,毫无生机。

额前,一处几寸直径的规则圆孔,从孔中流淌鲜血。脑后则是一个巨大的破洞,连带着墙壁上溅满鲜血,还有粉色的物质。墙上的血迹呈放射状四散,中心则有数道裂纹,也呈放射状四散,如同一张蛛网。

(你知道,我猜她可能是太过上头以至于脑袋爆炸了)

这种瞎扯的念头在阿提拉的脑中一闪而过便立刻被他丢弃。他抬起身,望向果冥玲对面,庭院外,远处高耸的树林。

最后一抹晚霞已经消散了,黑色夜空下,繁星初现。他在那被风吹拂,不住摇曳的树影中,看见一道微弱的闪光。

并没有任何声音。

巴托里·阿提拉感觉一阵风掠过身边。然后,从身体一侧骤起短暂又剧烈的疼痛。

他的身体向后倒去,在空中旋转了半圈,俯面倒下,倒在果冥玲的尸体边。

他在想……在想……

什么也想不到。

一片空白,然后,一片黑暗。

..---/-..---.---.

(啊?你干嘛把他也打了?完毕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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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这属于公报私仇了哈。完毕。)

.---...-.-.

(行吧……完毕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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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.---...-.-.动作快点,马上要营业了,一团糟可不行。完毕,通话结束。)

李莉娜再一次通过瞄准镜确认,躺在地上的两具尸体一动不动。于是她将武器挂到背上,跳下树,取出腰间佩戴的枪,向着庭院,迅速又安静地移动,不发出一点声音。风迎面吹来,长长的刘海遮住一只眼睛,另一只是空洞的血窟。

她很快就到达大门口,迈步越过门槛,谨慎又小心地举起手中的枪,瞄准倒伏在墙角的两具尸体。

果冥玲依旧背靠着墙,低着头。脑后带着巨大的伤口,鲜血和脑浆溅在墙壁上,涂抹成诡异的图画。

巴托里·阿提拉则伏在地面,黑色的长发散乱着遮掩面孔,黑色斗篷则覆盖住躯体。斗篷上穿破了一个孔,在身下,一滩血液渐渐向四周扩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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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莉娜依旧握着枪,枪口指向前方,她慢慢接近那倒伏在地的尸体。蹲下,伸出一只手,翻动,检查。

尸体被翻过来,她迎面看到一双圆睁的眼睛,带着淡淡黄色的双眸,盯着她。

审视。

眼珠转动了一下。

-.....-----..-.

她立刻扣动扳机,然而终究还是慢了一步。从那黑色斗篷下伸出一只手,迅速又有力地握住她的手臂,使得枪口偏转,并未击中头部。

地面上,跳跃起一簇火花。

那只手再次猛地一扭,将她握枪的手臂狠狠砸向地面。枪械脱手前,她只来得及再扣一下扳机,一颗子弹自下而上飞出去,打入对面敌人的体内。

这近距离的一枪本该至少击倒对方。但是,对面的人,动作仅仅停滞片刻,随即,从斗篷下伸出另一只手臂,挥拳击打在她的脸上。

李莉娜感觉到金属的坚硬,感觉到结识的疼痛,听见骨骼碎裂的声音。她摔倒在地,然后,那个身影沉重地压到她的身体上。

她仰面抬头,看见夜空之下,巴托里·阿提拉满脸血污,口中流淌着鲜血,一滴滴滴在她的脸上。看见那黑色长发凌乱地堆积在脑后,额前,被血沾污,贴在面颊上,却遮不住那一双黄中带着红如同火焰般明亮的双眸,遮不住透过那眸子折射出的燃烧灵魂。

她看见在黑色的斗篷下,黑色的衣衫,并无更多防护,衬衫上两处破口依旧流淌着鲜血,严重的伤,但似乎完全不影响行动。对于正常人来说,这是足以致命的伤。

她看见,身前那摇曳的十字架闪烁银光。

看见,那高高举起的双拳,包裹着金属臂铠。看见在一只手臂,装甲未覆及之处,挂着一个细长透明的玻璃管,尖锐的针,直直扎入皮肉之间。管上的活塞,被推到了尽头。

......-....

她一边想着,一边伸手,从的腰带另一边取出另一只枪。

然而铁拳落下,重重地砸在她的手腕上。

她听见清脆的骨骼碎裂声。

另一只拳头,紧接着落下,打在她的额头上。

“咚——”

她感觉疼痛,感觉眩晕。

然后又是一拳。

“咚——”

又是一拳。

“咚——”

举起拳头,再落下。巴托里·阿提拉的身前,两处洞创依旧汩汩流淌鲜血,已将那黑衣沾湿,银色十字架,也沾上了血污。他却对自己的伤势丝毫不加理会,仿佛,完全感受不到疼痛一般,依旧,一下,又一下地击打着对手。后者再也无力反抗,唯一能做的,只有用右手食指,轻轻敲击地面。

..-...--.-/..-

“咚——”

“咚——”

他的双目,眼眸如火焰般明亮,瞳孔又如同深渊般空洞。耳听着骨头碎裂,血液飞溅的声音,也不曾因此而有所停滞。他面无表情,既不为胜利而兴奋,也不为暴行而恐惧。他什么也不管,什么也不顾。只是,依旧麻木地,机械地重复击打的动作。一下,又一下。

那早已经空掉的玻璃管,也随着挥拳的动作被甩了出去,落在地上,碎裂了。

“咚——”

“咚——”

“咚——”

.---..-.---..

“咚——”

“咚咚咚——”

“阿提拉?”

敲门声响起,曲秋茗本能地朝门口望去,呼唤。然而这敲门声不同于以往,没有节奏,仅仅是在敲击,一下又一下。

她警惕地站起,向着闩起的门走去,然而心中还存希望。

“是谁?”

询问。

“……是我,吴九。”

沉默片刻后,传来熟悉的声音。她犹豫了一会,最终还是将门打开一道缝。

天已经黑了,屋内燃起了火。火光映照着来人的面庞,秋茗看见一张严肃的脸,在刻板的表情之下,双眼又透着些许温情。

“九哥?”她问,“你怎么找到这来了?”

“我……做过调查。”

吴九回答,目光有些躲闪,有些心虚,“县城周边的山上,猎户歇脚的屋子只有十余所,其中大部分都住了人。剩下两三处废弃的,相隔不过数里。在来这之前,我跑了两次空,看到这间屋子窗户亮着光,便知道终于找对了方向。”

“哦,是这样。”

她推开门,“请进吧,我来倒杯水。”

吴九走入室内。

“请坐——呃,抱歉,这屋里没有椅子。”

他就站在室内,环顾四周,然而的确没有什么可以看的东西,空荡荡的居室,却一点也称不上干净,地板上都是灰。被褥地毯,行李,也就随便地扔在地上。墙边堆放木柴,燃起的火堆上方是一口铁锅,锅里煮着的,他猜想还是那天赠予的蔬菜。

“你在这里的生活很苦。”

吴九直截了当地评价,“在煮菜?晚饭就吃这个?”

“嗯……”

秋茗不好意思地承认,走到铁锅前,用汤勺搅匀锅里的青菜,至少这一次做得不烂,她尝过,至少比上次好。

“你的同伴呢?”

“啊……嗯,他不在,他出去了。”秋茗犹豫着回答,“应该是去调查些事情了吧。我不是很清楚,他没对我清楚说过。”

“这样……”

吴九站在原地,低着头,眼睛闭上,再睁开,似是坚定决心般的说下去,“小茗,知道我今天来做什么的吗?”

“唔,也不清楚。”她继续一边搅动菜汤,一边转身看着他,等待答案。

“小茗,我……我得先告诉你件事情。”他说,犹豫着,却还是在说,“自那天看到你之后,我告诫过自己,不会再来主动找你,不会和你有任何联系。因为我不希望你牵涉其中太多,为这件事牺牲更多了。结果今天晚上,我还是过来了,还是来有求于你了。”

“没关系,九哥。”

秋茗苦笑一下,“我已经牵涉其中很多了,也为此牺牲很多了。你为我,也为这件事一直在劳心劳力,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,我会愿意相助。”

“先别急着答应,听我说完吧。”

吴九摆摆手,“我要拜托你的事情,你还是谨慎思考后再给我回复的好。”

“哦,那,是什么事呢?”

对方的遮掩和支吾,令她有些紧张。

“自从那天,得到你的确认,认定白衣人就是琴艺先生夏玉雪之后,我就开始从这个方向着手调查。”他开始叙述,“我搜集到了更多的资料,更多的证据。公文,行迹,陈案,如今,我已有把握,我手头上掌握的,足够将她定罪。我写了状词,打算这两天就向衙门递状,逮捕她归案受审。”

“那……真的是太好了。”

曲秋茗发觉自己在难以抑制的高兴,“这件事,终于能够以正当的方式结束了。”

“是的,可是,目前还欠缺一点。”

吴九却并不是很高兴的样子,“有物证,有状词,也有文书。可是,要想彻底地坐实她有罪,还需要一个至关重要的材料。”

“所以,你来找我吗?”秋茗问,“是什么呢?九哥,我可以帮到你什么呢?”

“……你愿意做证人吗?”

这句话终于问出口。

但是,却没有回应。

“证人?”

秋茗愣了一下。

“证人。”

“就这……当然了,我很愿意。”她笑了笑,“就只是这样而已吗?我还以为,是什么非常艰巨的任务呢。我没问题,作证,这并不需要我付出什么,牺牲什么,对不对?”

“恰恰相反,小茗,恰恰相反。”

吴九叹了口气,低垂着头颅,望着地板,避开她的目光,她的笑容,喃喃自语般地说着,“这比你想象的要复杂。你若要作证,付出的,牺牲的,会比你想象的还要多。你最好先听我分析,再做决定吧。仔细衡量一番,你是否愿意为此牺牲更多。”

牺牲。

秋茗不安地想,我还要牺牲什么呢,还有什么可牺牲的呢?

牺牲。

银色十字架,沾着鲜血。其上的圣子,那为全人类牺牲者的雕像,也沾着鲜血。

不会再有更多的牺牲了。

巴托里·阿提拉矗立在这一片荒芜的庭院之中。他的双拳,鲜血从臂铠的缝隙间滴落,有些源自他破损的指节,更多则是来自脚边那具不成人形的尸体。

他站在血泊之中。

还能够站立就是奇迹。身体上的两处创孔始终在流血,开始隐隐作痛。他并不在意,也不理会。

夜色下,黑色长发凌乱飘拂,他望着,面前那漆黑的建筑。

月已升起,几只蝙蝠掠过,发出尖锐的鸣叫声。

漆黑的建筑一片死寂。

他凝视着,双眸如火焰般明亮,瞳孔如深渊般空洞。

牺牲,血的牺牲。

他已听过整个故事,于疯癫的语言中领悟内涵。已品尝过酒,已接受过注射,已经历血的洗礼。已见识过迷乱,疯狂,已收获了杀戮的快感和暴力宣泄的满足。

他已认识到自身身处的世界,其黑暗的本质。

漆黑的建筑,窗格间,微微亮起灯光,营业时间将至。

不会再有更多的,无谓的牺牲。

他迈开脚步,向酒馆走去,在身后留下一道血的行迹。

以罗伊!以罗伊!拉马撒巴各大尼?

我的神,你为何遗弃我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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